轩辕云初

山中何所有,岭上多白云。
只可自怡悦,不堪持赠君。

© 轩辕云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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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说,她愿意挽着他的胳膊在街里转转。

他们出去。

商铺的灯光,隔些时,照亮她的苍白的侧面;随后,影子重新把她包住;他们走在马车、人群和喧嚣之中,一心想着他们自己,什么也没有听见,好像走在乡下的落叶上。

他们互相说起他们已往的年月、《工艺》时期的晚餐、阿尔鲁的癖好、他抽他硬领尖、往他髭上挤膏的姿势,以及其他更亲密、更深奥的掌故。第一次听她唱歌,他怎样心怡神往!生日那天,在圣·克路,她多美!他提醒她欧特伊的小花园、剧院的夜晚、有一次在马路邂逅、往日的仆役、她的黑女人。

他的记忆让她惊奇。但是,她向他道:

——有时候,我想起你的话来,就像远远一道回声,就像风带来了一座钟的声音;读到书里爱情的段落,我觉得你就在那儿。

福赖代芮克道:

——凡是书里人以为夸张的地方,你全叫我感到。我明白维特不嫌绿蒂的牛油面包。

——可怜的亲爱的朋友!

她叹息着;沉默了许久,然后道:

——管它呐,我们要永远相爱。

——可是,谁不属谁!

她接下去道:

——这样也许更好。

——不!不!我们该多幸福!

——噢!我相信,带着你那样的爱情!

分离了那么长久,他照样支持下去,一定够苦的!

福赖代芮克问她从前怎么发现他爱她来的。

——有一晚晌,你吻我手套跟套袖之间的腕子。我向自己道:“他爱我……他爱我。”不过,我不敢往明白里追问。你的拘谨样子非常可爱,我把这当做一种心向往之的持久的礼赞享受。

他无所遗憾了。他往日的痛苦有了代价。

走回来,阿尔鲁夫人摘掉她的帽子。灯放在一只几子上,照着她的白头发。这简直像当胸一击。

为了把这种失望的感觉瞒住她,他坐在她膝盖旁边的地上,握着她的手,开始向她说些柔情蜜意的语言。

——你的形态,你最小的动作,我全觉得在世上会有一种超乎人类的重要。我的心好像尘土,在你的步子后边飞扬。你对于我的作用,好比一片月光,在一个夏天的夜晚,一切是香,是柔柔的影子,是白,是无限;对于我,你的名字含有灵同肉的快乐,我重复着你的名字,想用我的嘴唇吻你的名字。我不往以外想了。我所想的阿尔鲁夫人,就是你日常的模样,带着她的两个孩子,温柔、严肃、耀眼似的美丽,而且那样善良!这个形象消灭了此外一切的形象。我用得着往那上面想!因为我心里永远留着你声音的音乐和你眼睛的光辉!

她心怡神往地接受这些献给已然不复是她的女子的膜拜。福赖代芮克被自己的话酩酊住,临了相信他所说的一切。阿尔鲁夫人,冲着光,斜着向他。他觉得她的嘘息柔柔拂动他的前额,隔着她的衣服,他感到她全身体和他模糊地接触。他们的手握紧了;她的鞋尖在她的袍子底下向前伸了伸,差不多要晕的样子,他向她道:

——对着你的脚,我心乱了。

她害羞站起来。然后,动也不动,仿佛梦行人,用奇怪的音调说:

——在我这年纪!他!福赖代芮克!……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为人爱过!不,不!年轻有什么用?我才不放在心上哪!我看不起她们,到这儿来的那些女人!

他讨她欢喜道:

——噢!我这儿很少有女人来的!

她的容色焕发了,她想知道他结婚不结婚。

他发誓不。

——当真?为什么?

福赖代芮克把她搂在胳膊里道:

——因为你。

她停在他的胳膊,身子向后,口半开着,眼睛举高了。忽然,她推开他。带着一种觖望的神情;他求她回答他,她低下头道:

——我真还愿意叫你快乐。

福赖代芮克疑惑阿尔鲁夫人是献身来的,他重新激起一阵欲望,比以前还要强烈,热狂,兴奋。然而,他感到一种表白不出的心情,一种厌恶,仿佛一种通奸的恐怖。另外还有一种畏惧拦阻他,唯恐事后厌腻。而且,要多为难!——一方面由于谨慎,一方面不想减损他的理想,他移开脚跟,去揉卷一根纸烟。

她端详他,非常心折。

——你真体贴入微!就没有人赶得上你!就没有人赶得上你!

十一点钟响了。

她道:

——已经十一点了!再有一刻钟,我要走了。

她重新坐下;但是她看着挂钟,他继续抽着烟踱步。两个人全寻不出话说。在分手的时候,有一时,被爱的人已然不复和我们在一起了。

最后,钟针过了二十五分,她慢慢拿起她缚有带子的帽子。

——再会,我的朋友,我亲爱的朋友!我不会再看见你了!这是我做女人的最后一次。我的灵魂不会离开你的。愿上天拿一切福分给你!

她吻着他的前额,仿佛一位母亲。

但是她好像寻找什么东西,问他有没有剪子。

她取下她的篦子;她的白头发全散下来。

她发狠从根剪下一股长长的头发。

——留着吧!再见!

她出去了以后,福赖代芮克打开他的窗户。阿尔鲁夫人在走道招呼一辆过路的街车往前来。她坐了上去。马车不见了。

他们就这样了结了。



——福楼拜 《情感教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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