轩辕云初

山中何所有,岭上多白云。
只可自怡悦,不堪持赠君。

© 轩辕云初
Powered by LOFTER

魔鬼摊平身子,仿佛一个泅水的人,在他下面飞翔;——他的两只翅膀展开,完全把他藏住,和一块云一样。

安东

——我到什么地方去?

——方才我还瞥见魔鬼的形体。不!一块云驾着我。或者是我死了,投往上帝?

——啊!我的呼吸多舒适呀!清新的空气涨满我的灵魂。不再觉得沉重!不再痛苦!

——远远在我的下面,雷鸣电闪,地平线扩大,江河交流。这金黄点子是沙漠,这水池子是海洋。

——又有海洋出现,我不认识的广大的地域。如今是炭一样冒烟的黑的土地,永久被雾遮暗的雪的地带。我试试发现太阳每天黄昏沉落的山头。

魔鬼

——太阳从来就不沉落!

安东听见这声音并不吃惊。这像是他思想的一个回声——他记忆的一句答复。

大地渐渐变成一个球形,他望见它在碧空中间,一壁就它的两极旋转、一壁围着太阳旋转。

魔鬼

——它不是世界的中心,是不是?人类的骄傲,放谦虚罢!

安东

——我如今几乎辨不清它。它同别的火混在一起了。

——天空只是一种星宿的组织。

他们一直上升。

——一点声音没有!鹰的聒噪也没有,什么也没有!……我俯下身子谛听行星的音乐。

魔鬼

——你不会听见的!你也不会看见柏拉图的安提克陶,菲劳拉屋斯的中央火,亚里士多德的星球,或者犹太人的七霄,水晶穹窿之上的长江大河!

安东

——从下面望,穹窿像墙一样坚固。如今正相反,我穿进来,陷了进去!

他来到月亮前面,一这好像一块圆冰,充满一种不动的光。

魔鬼

——从前它是灵魂的家宅。好皮塔高尔甚至给它配置了一些灿烂的花鸟。

安东

——我只看见荒凉的平原,熄了的火山口,在漆黑的天色下面。

——让我们奔向那些光色更为柔和的星辰,去看天使用臂梢把它们举起,和火把一样!

魔鬼

把他带进星宿中间。

——它们同时自相吸引,自相排拒。每个星宿影响其他星宿的行动,助成它们的行动,——不假一个助手,单凭法则的力量,程序的唯一的德能。

安东

——是的……是的!我体会你的意思!这是一种超乎情谊的快乐的喜悦!我喘吁,我惊呆于上帝的浩大。

魔鬼

——你的思想上升,天空也就扩大,犹如你越往上去,天空也就越高;——随着世界的发现,无限的开展,你觉得你的喜悦增加。

安东

——啊!再高些!再高些!永远往上走!

星辰闪烁,越来越多。天顶的银河往开里扩展,仿佛一条绝大的腰带,每隔若干远便是窟窿;在它这些光亮的罅口里面、黑暗的空间放长了,这里有星雨,垂丝的金尘,漂散的光雾。

有时候忽然过去一颗彗星;——随即重新开始无数亮光的静谧。

安东伸开胳膊,扶住魔鬼的两个特角,据有中间所有的广度。

回想旧日的愚昧,梦想的平庸,他轻视自己。如今靠近他的,正是他在下方瞭望的光亮的球体!他辨出它们交割的轨道,它们复杂的方向。他看见它们自远而来,——和投石器的石头一样虚悬,画出它们的轨道,推远它们的抛物线。

他一眼揽尽南十字座、大熊座、天猫座、半人马座、剑鱼座的星云,猎户座的六个太阳,木星和它的四颗卫星,巨大的土星的三道环!一切行星,一切人类往后将要发现的星辰!他的眼睛充满它们的光明,他的思想沉沉的全是它们的距离的计算;——随后他垂下头。

——这一切为了什么?

魔鬼

——什么也不为!

——上帝怎么会有所为?什么经验能够教他,什么思虑能够决定他?

——开始以前既然没有目的,如今就是有了目的也没有用处。

安东

——可是他曾经用他的语言只一次创造下世界!

魔鬼

——然而繁殖地球的生物不断而来。同样,天上新的星辰出现,复杂原因的不同效果。

安东

——原因复杂是上帝的意志!

魔鬼

——然而承认上帝的意志有几种执行,就是承认有几种原因,破坏他的一致性。

——他的意志和他的本质不可析离。他不能够另有一种意志,因为他不能够另有一种本质;——既然永久存在,他永久行动。

——看看太阳吧!高的火焰溅出它的边缘,迸出火星,散开变成好些世界;——跨过那些你仅能见到夜的深渊,比末一个还要远,又有别的太阳旋转;在这些太阳后面还有别的太阳;别的太阳还有别的太阳,没有终止……

安东

——够了!够了!我害怕!我要跌倒深渊里去了。

魔鬼

停住;柔柔地摇动他:

——无所谓虚!无所谓空!处处有身体在“幅员”不动的空间行动;如若有什么东西加以限制,它就不复是“幅员”,而是一个身体,它没有界限!

安东

惊呆。

——没有界限!

魔鬼

——永远,永远往上走,你不会到顶!朝地球下面走,走上亿万世纪,你不会到底,一因为这里没有底,没有顶,没有高,没有低,没有任何界限;上帝含有“幅员”;他不是空间的一段,如何大,如何小,而是其大无垠。

安东

慢慢地:

——那么……物质……是上帝的一部分?

魔鬼

——为什么不是?你能够知道他的终点吗?

安东

——正相反,当着他的威权,我只有匍匐,只有听命!

魔鬼

——可是你妄想感动他!你同他说话,你甚至于用道德、善良、公正、仁慈装饰他,然而不承认他含有一切完备的条件!

——想象另外有什么东西,就是想象上帝之外另有上帝,生存之外另有生存。所以,他是唯一的“生存”,唯一的“实质”。

——假如“实质”能够分开,它就失去它的性质,它就不是它,上帝也就不复存在。所以,犹如无限,他不可分开;——假如他有一个身体,他就是部分所组成,不复是一,不复是无限。所以,他不是一个人!

安东

——怎么?我的祈祷,我的呜咽,我肤肉的痛苦,我热心的欢狂,难道这一切投向一个谎语,……在空间……没有用处,——犹如一声鸟鸣,犹如一片枯叶的飘旋!

他哭了。

——噢!不!在这一切之上,有一个我的心膜拜的、应当爱我的人,一个伟大的灵魂,一位天主,一位天父!

魔鬼

——你愿意上帝不是上帝;——因为,他要是感到爱情、忿怒,或者怜悯,他就是从他的完备来到另一个更大或者更小的完备。他不能够俯就一种情感,也不能够置身于一种形体。

安东

——无论如何,我有一天将要看见他!

魔鬼

——同那些有福之人,不是吗?——那时候,有限享受无限,在一个关牢“绝对”的小小地方!

安东

——管它哪,善必须有一座天堂,恶必须有一座地狱!

魔鬼

——你的一心情愿也好做成万物的法则?显而易见,上帝不介意恶,否则,地球上不会布满了恶!

——是由于无能为力,他忍受它?还是由于酷虐,他保存它?

——你以为他不断在重整世界,犹如重整一件不完备的作品,他监视所有生物的所有行动,由蝴蝶的翱翔直到人类的思想?

——假如他曾经创造“宇宙”,他的庇佑就是多余。假如“庇佑”存在,创造就有缺陷。

——所谓善恶,仅仅同你息息相关,一犹如昼夜、苦乐、生死,仅仅在幅员的一个角落,一个特殊的环境,一种个别的利害之上是相对的。既然只有无限永久,就有“无限”;一没有别的!

魔鬼逐渐展开他的长翅膀;现在它们盖住空间。

安东

一无所睹。他晕眩上来。

——一阵可怕的寒冷一直冷到我灵魂的深处。这超过痛苦的绝峰!这像是比死亡更深的一种死亡。我在黑暗的浩淼之中翻滚。黑暗进了我的心。我的良心在“虚无”的延扩之下粉碎!

魔鬼

——万物以你的精神的媒介和你接触。仿佛一面凹镜,你的精神歪扭万物;一而你缺乏一切方法来证实它们的正确。

——你永远不会认识“宇宙”于其全部的幅员;结果你不能够得到一个宇宙成因的观念,一个上帝公正的概念,甚至于说不出“宇宙”无限,一因为你必须先得认识无限!

不——“形体”或许是你的感官的一种错误,“实质”或许是你的思想的一种想象。

——世界既然是万物的一个永恒的潮汐,“外表”正许是最切实的真实,幻象正许是唯一的现实。

——可是你拿稳了看见吗?你拿稳了活着吗?或许就一无所有!

魔鬼抓住安东;他把他抱起,张开口,预备吞下去。

——膜拜我吧!诅咒你所谓上帝的鬼怪吧!

安东举起眼睛,激于最后一线的希望。

魔鬼放开他。



——福楼拜 《圣安东尼的诱惑》

热度 ( 121 )
  1. 共15人收藏了此图片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TOP