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死
我越来越经常地在城中散步。
也越来越经常地看见死亡——并报以
冷静的理智的微笑。唉,为之奈何?
我想这样。我生来就应该知道:
它总归要来找我的,或迟或早。
我沿着公路打赛马场旁边走过。
金色的白昼在碎石堆上打着瞌睡,
偏僻的围墙后面——赛马场
在阳光下泛着绿色。
那里,禾苗和被风吹绽的蒲公英
也在柔和的阳光下打着瞌睡,
而远处,看台的平顶压在
一群痴呆的观众和时髦女人的头上。
一面面小小的彩旗在到处挥舞,
连围墙上也坐满了好奇的过路人。
我走着,听得见急促的马蹄声,
那里,赛马踏着轻软的泥土,你追我赶。
突然——传来“扑通”的一声:
“有人落马了!有人落马了!”——坐在围墙上的人叫喊。
我连忙跳上一个树墩。
我清楚地看见:在远处,
身穿赛服的骑手们正飞向一根标杆。
而一匹略微落后的马失去了主人,
狂蹦乱跳,把马镫高高扬起。
落马的骑手就躺在枝叶繁茂的
白桦树后面——离我这么近;
他穿一身黄色赛服,淹没在绿色的禾苗中;
他是仰面倒下的,两臂摊开,双腿弯曲,
脸朝着温柔而蔚蓝的天空。
他就这样平静而安详地躺着,
仿佛已经躺了一生。
人们跑到他眼前。从远处驶来
一驾敞篷马车,车轮不慌不忙地滚动着。
几个人跑过来,抬起骑手……
他的一条
紧裹在黄马裤中的腿
毫无知觉地垂了下来,
头也耷拉在肩上……
马车走近了,人们小心地
把脸色蜡黄的骑手抬到垫子上,
有个人,扶着他的头和脚,
吃力地爬上车梯,呆若木鸡。
傲慢的马车夫转过车身。
接着车轮重又转动起来,
车座、轮盘和轮轴闪闪发光……
如此平静、如此惬意地死去。
奔驰了一生,始终顽强地执着一念:
要成为第一个冲刺的人。
然而气喘吁吁的马绊倒了,
他的双腿没能扣住马鞍,
双脚没能踩住马镫,
在奔驰中,他被惯力抛下马去……
后脑撞在故乡热情的、春天的土地上,
刹那间,脑海里闪过唯一需要的
全部念头。闪过了——
也就死去了。眼睛失去了活力
尸体充满幻想地望着天空。
如此平静而惬意。
有一次我在河边散步。
工人们在用手推车搬运
从船上卸下的木材、煤和砖。
河水在白色浪花的映衬下显得更蓝。
工人们敞开的衣襟里
袒露出晒得发黑的身体,
自由自在的罗斯的一双亮眼
严厉地扫过那些黑黝黝的脸膛。
这里还有一群小孩,光着脚丫,
揉和着一堆堆的泥沙,
他们忽而搬砖头,忽而搬劈材,
忽而搬原木,忽而藏起来。
他们浑身溅满污垢,
而低垂着乳房的母亲们
穿着脏衣服,在等待他们。
她们骂骂咧咧地打孩子耳光,
在劈材、砖头、原木中挑挑拣拣,
然后弯着腰,背起沉重的箩筐,
把东西运到远处。
这时,吵吵嚷嚷的孩子们
便又开始偷了:
有的搬砖头,有的扛木头。
突然——传来“扑通”的一声,随即有人喊:
“有人落水了!有人落水了!”——船上的人也跟着喊了起来。
一个工人,放下手推车,
手指着水面上的某个地方,
于是花花绿绿的人群便朝那儿冲了过去。
在那里,在岸边的鹅卵石
和草叶上,摆着一副餐具。
有个人带去一支船篙。
在靠近河滩的两座
桥墩之间,一个身穿
破烂衬衫和长裤的人
轻轻地漂浮在水面上。
一个人抓住了他。另一个人帮着
把僵硬而高大的落水者拖上岸来,
一个警察把警刀撑在一块石头上,
耳朵贴着他湿漉漉的胸脯,认真听着。
他显然是在听
心脏是否还在跳动。
人们聚成一团,
每个人都提着同样愚蠢的问题:
几时落水的?在水中淹了多长时间?
呛了多少水?
然后一个个又悄悄走开。
我也继续走自己的路。
一个喝过酒的老实工人
颇有权威地对别人讲,
每天都有人酒后轻生。
我还得去逛逛,趁着还有太阳,
趁着天气炎热,趁着头脑迟钝,
思绪没精打采……
心啊!
你做我的向导吧。面带微笑去追踪死亡!
你自己也会疲倦,会无法忍受
我所过的如此愉快的生活,
别人也会无法承受
同我心中一样的爱与恨。
我愿,
我愿永远注视着别人的眼睛,
痛饮美酒,狂吻女人,
让愤怒的愿望充实夜晚,
当白昼的炎热扰乱歌唱和憧憬,
我愿在这世界上听那呼啸的风!
——勃洛克